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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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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诺耶这小人儿首先拔去装酒精的大肚玻璃瓶上的塞子。他吃力地把这只笨重的玻璃瓶举起来。他必须举到几乎与头部一样高,因为配制瓶放得太高,上面还放了个漏斗,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从大肚玻璃瓶倒进漏斗。巴尔迪尼对这么多的无能做法感到毛骨悚然:这家伙没拿要溶解的浓缩物就先弄溶剂,把制作香水的程序完全颠倒过来了,不仅如此,他在体力上几乎也不能胜任!他费劲地颤抖着,而巴尔迪尼每时每刻都以为这只笨重的大肚玻璃瓶会掉下来裂开,桌子上的一切都要弄得粉碎。蜡烛,他想,上帝保佑蜡烛啊!马上就会发生爆炸,他要把我的房子烧掉……!他真想冲过去,从这小疯子手中夺过大肚玻璃瓶,而这时格雷诺耶自己却已把它放下来,平安无事地放到地上,把瓶塞塞上。又轻又透明的液体在配制瓶里晃动着——每一滴都发挥其作用。格雷诺耶歇了一会儿,脸部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仿佛他已经渡过了试验的最困难一关。事实上试验在继续进行,其速度之快是巴尔迪尼的眼睛跟不上的,更谈不上看出试验的顺序或是某种有规律的过程了。

    表面上看来,格雷诺耶是在毫无选择地搬弄这一排装着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闻一秒钟,然后从这瓶子里倒出,从另一个瓶子里滴一些,再从第三个小瓶子里倒出少许到漏斗里,如此等等。液管、试管。量杯、小匙和搅棒——所有这些仪器,香水专家在进行复杂的配制过程时都用得着,可格雷诺耶却一次也没有动过,仿佛他只是在玩耍,像个小孩一样敲敲拍拍,掺水,把水津和垃圾煮成恶臭的污水,随后又坚持说这是一锅汤。是的,像个小孩,巴尔迪尼心里想。突然间,他看上去也像个小孩,虽然他的双手粗笨,他的脸上有疤痕,他的鼻子像老年人成了块状。巴尔迪尼总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要老,如今却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觉得他只有三四岁,觉得他像那些难以接近的、不可理解的、固执的小猿人。这些猿人据说是清白无辜的,他们只想到自己,想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若是人们听任他们狂妄e大,而不通过最严格的教育措施使他们逐渐遵守纪律,引导他们像完美的人那样控制自己,他们也确实会那么做。这个青年人还是个狂热的小孩,他的一对眼睛像火一样红,站立在桌子旁,完全把周围的一切忘了,简直不知道在工场里除了他和这些瓶子外,还有别的什么。他用灵巧的动作把这些瓶子拿到漏斗旁,以便配制他的荒唐的混合物,而过后他准会坚持说——而且也确实这么以为——这就是上等的香水“阿摩耳与普绪喀”。当在闪烁的烛光中观看这个如此与众不同、如此自信地操作的人时,巴尔迪尼感到毛骨悚然:像他这样的人——他这么想。顷刻间又像下午那么悲哀、痛苦和愤慨,当时他眺望着被晚霞映得火红的城市——像他这样的人过去没有过;这是一个完全新型的标本。只能产生于这个萎靡不振的、道德堕落的时代……但是他应该接受教训,这个傲慢的小家伙!在这场滑稽戏演完的时候,他将把他数落一番,叫他灰溜溜地离去,就像来时是蜷缩着身子的废物一样。坏家伙!当今简直不能再与任何人交往,因为世上到处都是坏家伙!

    巴尔迪尼沉浸在内心的愤怒和对时间的厌恶中,以致当格雷诺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了起来,从配制瓶里抽出漏斗,用一只手抓住瓶颈,用左手掌封住瓶口并猛烈摇动时,他竟然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转,里面装着的昂贵东西像果汁汽水一样从瓶肚冲到瓶颈然后又退回去,巴尔迪尼才发出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着,“够了!马上停!结束!马上把这瓶子放到桌上,别再摇了,你明白吗?别摇了!我要是听你瞎说,我一定会发疯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鲁行为,你的愚昧无知告诉我,你是个半吊子,一个野蛮的半吊子,又是一个极端放肆的小坏蛋。你不配当个汽水配制工,没有本事当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谈不上当香水专家了!感激涕零,应该满意!但是你别再来,你听见我说没有?你别再次把脚跨过一个香水专家的门槛。”

    巴尔迪尼这么说着。他还要说,这时他周围的空气已经弥漫着“阿摩耳与普绪喀”的香气。这香气的说服力比起语言、亲眼目睹感觉和愿望要强有力得多。这香气的说服力是无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气一直进到我们的肺里,它往我们体内倾注,把我们装得满满的,没有办法抵御。.格雷诺耶已经把瓶子放下来.把湿香水的手从瓶输部位拿开,在衣边上擦干。他向后退一两步,在巴尔迪尼严厉训斥下他把身体向左侧并拢,啪略啪嘈的撞击在空气中掀起气浪,足够把新取得的芳香传播到四周。再多了也没必要。巴尔迪尼虽然还在狂怒、叫喊和谩骂,但他每吸一口气,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愤怒在内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预感到自己已被驳倒,因此他的话到未了只不过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已经根本用不着再去听格雷诺耶的话:“做好了!”他反正已经知道了。

    尽管如此,尽管这时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与普绪喀”的浓重气味所包围,他还是走到那张旧林木桌前检验。他从外衣的左侧口袋里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开,用他那长滴管从配制瓶里吸出几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摆动,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气,然后用熟练优美的动作把它在鼻子下掠过,同时把香气吸进去。他让香气一阵阵地流了出来,自己坐到一张凳子上。先前他还由于发怒而满脸涨成猪肝色,这时突然变得脸色苍白。“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低声地喃喃自语,“老天爷作证,叫人难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凑到小手帕上嗅嗅,摇摇头,喃喃地说,“叫人难以相信!”这的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毫无疑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令人可恨的绝妙的香味混合物,仿制得这样精确,就连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产品加以区别。“真叫人难以相信…——”伟大的巴尔迪尼坐在凳子上,缩得小小的,脸无血色,手里拿着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个患了伤风的少女拿着手帕揩鼻子一样。此时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再说“令人难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点着头,凝视着配制瓶里的香水,只发出单调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过了一会儿,格雷诺耶走过来,悄没声地像个影子走到桌子旁。

    “这不是好香水,”他说道,“它配制得非常糟糕,这种。香水。”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道。格雷诺耶接着说:“如果您允许的话,师傅,我想再改进一下。请您给我一分钟,我用它作出一种像样的香水给您!”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着,点点头。这并入是因为他表示赞成,而是因为他此时无精打采,无能为力,对什么都只能说“嗯,嗯,嗯”和点头了。他继续点着头,喃喃地说“嗯,嗯,嗯”,当格雷诺耶第二次开始配制,第二次把酒精从大肚玻璃瓶里倒进配制瓶,加到已在瓶子里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后顺序、不论分量地把小瓶里的香精倒人漏斗时,他并不准备进行干预。直至这配制程序接近尾声——格雷诺耶这次不振摇瓶子,而是像摆动法国白兰地那样轻轻摆动着瓶子,或许他考虑到巴尔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许因为他认为这次的香水更加昂贵——到这时,当香水配好了在瓶子里旋动时,巴尔迪尼才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他站起来,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着鼻子,仿佛要做好准备抵抗对他内心的新进攻似的。

    “做好了,师傅,”格雷诺耶说道,“现在这是一种相当好的香水。

    “是的,是的。挺好,挺好。”巴尔迪尼回答,摆动他空着的手以示拒绝。

    “您想检验一下吗?”格雷诺耶继续咕咕暧昧地问道,“您不想检验吗,师傅?”

    “等一会儿,”巴尔迪尼说,“我现在不想检验……我脑子里在想别的事。你现在走吧!跟我来!”

    他拿起一个烛台,朝门口走过去,走进了店堂。格雷诺耶跟在他身后。他们来到通往佣人入口处的狭窄走廊。老头踢踢嘻嘻地朝小门走去,把门闩拉开,打开门。他往旁边跨一步,让这少年出去。

    “现在允许我在您这儿工作吧,师傅,允许我吗?”格雷诺耶问道,他已经站在门槛上,又把身子蜷缩着,露出期待的目光。

    “我不知道,”巴尔迪尼说,“我还要仔细考虑一下。你走吧!”

    随后,格雷诺耶突然走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黑暗吞没了似的。巴尔迪尼仁立着,直愣愣地望着夜空,他右手端着烛台,左手拿着小手帕,像个鼻子出血的人,内心充满恐惧。他急急忙忙把门闩上。然后他把保护性的手帕从脸上拿下来,塞进口袋里,穿过店堂走回工场里。

    这香味美妙极了,以致巴尔迪尼眼睛里一下子饱含了泪水。他无需检验,只管站在工作台边,在配制瓶前嗅吸。这香水真美。它与“阿摩耳与普绪喀”比较,宛如一部交响曲同一把小提琴孤独地乱奏一通的对比。不仅如此。巴尔迪尼闭起眼睛,看见最细致入微的回忆在心里苏醒。他看到自己还是个青年人时傍晚在那不勒斯公园里漫游;他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有黑色望发的妇女怀里,看到窗台上玫瑰花丛的侧影,一阵夜风正吹过窗台;他听到被驱散的鸟儿唱歌,听到远处码头上一家小酒馆传来的音乐;他听到紧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他听到“我爱你”,发觉自己由于幸福而毛发直竖,就在现在,在现在这一时刻!他睁开眼睛,高兴得叹了口气。这种香水不像人们迄今为止所见到的香水。这不是驱除臭味的香水,不是盥洗室用品!这是一种完全新型的东西,它可以创造出整整一个世界,一个魔术般的富裕的世界,人们顷刻间就忘却周围令人厌恶的事物,觉得自己多么富有,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美满……

    巴尔迪尼手臂上那竖起的汗毛软了下来,迷人的心灵平静占据了他。他取过放在桌子边沿的皮子,即山羊皮,拿了一把刀把皮子切开。他把切开的一块块皮子放入玻璃盆里,浇上新的香水。他在盆上盖了一块玻璃板,把剩余的香水抽出装进两个小瓶,给瓶子贴上标签,上面写了名称:“那不勒斯之夜”。然后他把灯熄灭离去。

    在楼上夫人那里吃饭时,他什么也没说。他对下午才作出的神圣决定只字不提。他夫人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发觉他很高兴,这样她就满意了。他也没有再去圣母院,去感谢上帝使他的性格坚强起来。”的确,他这天甚至第一次忘记了夜间的祷告。

    翌日上午,巴尔迪尼径直来到格里马处,首先他付了山羊皮的钱,而且是不折不扣地付清,不瞒叨,不讨价还价。随后他邀请格里马去“银塔”酒店喝一瓶白葡萄酒,并从他那里把格雷诺耶赎过来。当然,他并没有透露他为什么赎他,为什么需要他。他扯谎说自己接受了一大宗香皮的订货,因而需要一个尚未满师的帮手,需要一个知足的小伙子给他干最普通的活,切切皮革等等。他又要了一瓶葡萄酒,开口出了二十利佛尔的价,作为格里马少了格雷诺耶造成不便的补偿费。二十利佛尔可是一大笔钱啊!格里马立即同意。于是两人一同到了制革工场。真奇怪,格雷诺耶已经捆好行李在等候。巴尔迪尼付了二十利佛尔,怀着这辈子做了一笔最好交易的自鸣得意的心情,立即把他带走了。

    格里马这方面也深信做了一笔有生以来最好的生意,他回到“银塔”酒店又喝了两瓶葡萄酒。后来将近中午时分,他又换到河对岸的“金狮”酒店去,在那儿喝得酩酊大醉,后来晚上他又想换回到“银塔”酒店去却把热奥弗鲁瓦-拉尼埃大街和诺奈迪埃尔大街搞混了,因而没有能如愿直接来到玛丽桥上,而是非常不幸地到了奥尔姆码头,从那儿他头朝前纵身啪的一声跳进水里,仿佛跳到一张柔软的床铺上一样。他当即便淹死了。浅浅的河水把他冲走,经过系泊的小货船旁,带到水流较急的河心,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次日清晨,制革匠格里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湿淋淋的尸体,才向西漂流而下。

    当他无声地经过交易桥时没有撞上桥墩,格雷诺耶在他的上万二十米处正好上床。他在巴尔迪尼工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搭了张木板床,这张床归他所有,而这时他从前的主人正摊开四肢沿塞纳河漂下去。格雷诺耶惬意地蜡缩起来,缩得像只扁虱。他开始安睡,越来越深地沉入到自我中去,胜利地进入他内心的堡垒中,在这堡垒里他梦见自己参加了气味上的祝捷盛会,一次为表彰他自己而举行的香烟和没药气体缭绕的盛大狂欢会。

    随着格雷诺耶参加工作,吉赛佩-巴尔迪尼的商店开始上升为具有民族乃至欧洲声望的商店。波斯的钟乐不再沉寂无声,鸳鸯在交易桥上的商店里又开始吐出香水。

    头一天晚上,格雷诺耶就又调制了一个大肚玻璃瓶的“那不勒斯之夜”,翌日装在小香水瓶里卖出八十多瓶。这香水的信誉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谢尼埃数钱,数得目光都变得呆滞了,由于不得不老是九十度鞠躬而腰酸背疼,因为来这儿的都是高贵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或至少是高贵女士和先生们的仆人。有一次,门甚至飞开了,发出喀塔的响声,进来的是阿尔让松伯爵的男仆,他像其他男仆一样叫喊他需要五瓶新的香水,谢尼埃事后还害怕得颤抖了一刻钟之久,因为这个阿尔让松伯爵是皇帝陛下的高级官员和国防部长,巴黎的铁腕人物。

    当谢尼埃一个人在店堂里应付蜂拥而来的顾客时,巴尔迪尼和他的新学徒则关在工场里。他对谢尼埃总是用所谓“工作分工和合理化”作借口来对这种情况进行辩护。他解籍油望,多年来他耐着性子目睹佩利西埃主流敌视行会的家伙从他这里把顾客诱走,使生意变得不景气。现在他再也不能容忍了。如今他接受挑战,对这些狂妄的暴发户进行还击,而且是用这些人自己的手段进行还击:在每个旅游旺季,每个月,若有必要则是每周,抛出新的香水和别的玩艺儿!这就要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创造性才能。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仅仅靠没有满师的助手支持——进行香水的生产,而谢尼埃则专门负责售货。用这个现代化的方法可以为化妆品商店史翻开新的一章,把竞争者扫除干净,成为百万富翁——他之所以有意识地强调“人们”,因为他想,对于这百万巨富,他的老伙计也有一定的贡献。

    几天以前,巴尔迪尼师傅若是讲这种话,谢尼埃准会把这看成是开始发疯的征兆。“现在他已经病人膏盲了,”他或许会这样想,“直到他最终放下手中的裙子,时间不会长了。”但他现在不再想了。他简直没有时间去想,他实在太忙了。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以致每天晚上都由于精疲力竭而无力把钱箱里的钱出清,把自己的一份留下来。他做梦也不会怀疑,巴尔迪尼几乎每天都有一种新的香水从工场里配制出来,这一点并不奇怪。

    它们都是什么样的香水和化妆品啊!不仅有最高级的香水,而且有润肤青狲粉、肥皂。洗发剂、化妆水、油脂—一切应该散发香味的东西,如今都散发出全新的香味,与过去不同,比过去美妙。对于一切东西,确确实实是一切东西,甚至对于巴尔迪尼有一天由于高昂的情绪而生产出来的香水发带,顾客都像着了魔似的争先恐后购买,根本不问价钱如何。巴尔迪尼所生产的一切,都成了畅销货品。这种成就产生了巨大作用,以致谢尼埃把它当作一个自然而然的事件,不再探求它的产生根源。比方说新来的学徒,那个笨拙的侏儒,像条狗一样住在工场里,有时师傅出来,人们可以看见他站在后面的次要地位上,擦玻璃杯和清洗白钵——若是人家告诉谢尼埃,说生意如此传奇般的兴隆是同这个家伙有关系,那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当然,这侏儒同这一切都有关。巴尔迪尼送到店堂里交给谢尼埃出售的化妆品,只是格雷诺耶关起门来配制的东西的一部分。巴尔迪尼靠嗅觉已经来不及嗅了。有时他得在格雷诺耶配制的美妙香水中进行选择,这确实伤透了脑筋。这个变魔法的学徒满可以为法国所有的香水专家提供配方,而且从不重复,都是优质的、并非低劣或一般化的产品——这意思是说,他并不能给他们提供配方——即分子式,因为格雷诺耶配制他的香水仍然采用那种混乱的、完全不符合专业要求的方法,巴尔迪尼已经看出来,他似乎是乱七八糟地随手把各种成分配在一起。对这种不合规范的操作即使不能检查,至少也要能有所理解,因此有一天巴尔迪尼要求格雷诺耶,他在配制混合物时必须使用天平、量杯和滴管,哪怕他认为不必要;还要求他养成习惯,不把酒精当香料,而是看成溶剂,必须放到后面才掺入;最后要求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真正像个工艺人一体地进行操作。

    格雷诺耶照办了。巴尔迪尼第一次能够观察到这位魔术师的一个个操作过程,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他带着蘸水笔和纸坐在格雷诺耶身旁记笔记,反复提醒他放慢速度,弄清这东西多少克、那东西多少刻度、第三种配料多少滴,再放进配制瓶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即通过用同样方法在事后对一个过程进行分析的方式,巴尔迪尼终于掌握了合成的规程,而在过去不使用这种方法时,这种过程根本不可能发生。格雷诺耶没有合成的规程怎么竟能配制出香水来,这对巴尔迪尼固然仍是个谜,更确切地说是个奇迹,但他如今至少已经把这个奇迹写成了分子式,而因在某种程度上对他渴望规则的心是个安慰,并使他对香水的认识免于彻底崩溃。

    巴尔迪尼逐渐使格雷诺耶把至今所发明的全部香水的配方都说出来,最后甚至于禁止他在巴尔迪尼未带蘸水笔和纸、用百眼巨人的眼睛细心观察和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记录的情况下配制新的香水。他把自己的笔记——很快就有了数十个分子式——极其细心地用写得像刻出来的字体抄在两个不同的小本子上,他把一个本子锁进耐火的钱柜,另一本他始终带在身上,夜里睡觉时也带着它。如今只刻愿意,他就可以亲看领略格雷诺那断奇迹。池第一次经历这些奇迹时,心情激动极了。他相信现在用他记录的分子式本子,可以祛除从他的学徒内心产生的可怕的创造性的混乱。就连他不再是笨手笨脚地在一边惊讶,而是细致观察和记录,参与创造性活动这一事实,对巴尔迪尼也产生了安慰的作用,增强了他的信心。过了一阵地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些极精致的香水的成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既然他已把这些香水记入他的小本本,并把它们保存在钱柜里和自己的胸前,他反正不再怀疑,它们完全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格雷诺耶也从巴尔迪尼迫使他采取的有条不紊的工作方法中获得了好处。他自己虽然并不依靠这种工作方法,为了在数周和数月后复制一种香水,他从不查阅一个旧的分子式,因为他从不会忘记气味。可是他在被迫使用量杯和天平时,学会了化妆品商店的语言,而且他本能地觉得,这种语言的知识对他是有用的。短短几星期后,他不仅掌握了巴尔迪尼工场里的所有香料的名称,而且也能自己把香水的分子式写下来,或者相反,把别人的分子式和说明转变成香水和别的香料制品。不仅如此!他学过用克和滴来表达自己制作香水的设想后,就不再需要试验的中间步骤了。若是巴尔迪尼交待他制作一种新香水,无论是用于手帕、香囊或脂粉的香水,格雷诺耶都不再去拿小香水瓶和香粉,而是干脆坐到桌旁,把分子式记下来。他学会了围绕列出分子式扩展从心里对香味的想象到制成香水的方法。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条弯路。在世人的眼中,也就是在巴尔迪尼的眼中,这是个进步。格雷诺耶的奇迹仍然没有变化。但是现在他知道了配制香水的配资,没有理由再害怕了,这是有利因一格雷诺耶对于工艺要领和工作方法掌握得越熟,他用化妆品商店的习用语言来表达得越正常,巴尔迪尼对他的恐惧和疑心就越小。不久,巴尔迪尼固然仍认为他是个非凡的天才的气味专家,但已不再把他视为第二个弗朗吉帕尼或是一个可怕的玩弄魔术的人,格雷诺耶对此很满意。他利用工艺准则作为受人欢迎的伪装。在称配料时,在振动配制瓶和轻轻涂抹试验的白手帕时,他就是拿自己的样板方法来哄巴尔迪尼。他几乎能像师傅一样优美地抖动手帕,灵巧地使手帕从鼻子旁飞过。偶或在剂量配得很好的间歇中,他也出错,以致巴尔迪尼不得不指出:他忘记了过滤,天平未校准,把百分比高得惊人的龙涎香配写过了分子式……指明错误是为了以后有的放矢地改正。这样他成功地使巴尔迪尼沉迷在幻想中:最后一切事情都是这样进行的。他确实不想吓唬巴尔迪尼。他的确是要向他学习。不是学配制香水,不是学一种香水的正确组分,当然不是在这一方面,世上没有哪个人可以对他进行什么教导,而巴尔迪尼商店里现有的配料也远远不够让他实现一种真正伟大的香水的设想。他帮助巴尔迪尼在气味方面所实现的事情,同他自己所设想的、总有一天他会实现的气味加以比较只不过是儿戏。但他知道,为此他需要两个不可缺少的先决条件:其一是公民身份的外衣,至少得是个伙计,他依靠这身份的保护可以沉溺于自己本来的激情,不受干扰地实现自己本来的目标。另一个就是对那些工艺方法,即人们制作、隔离、浓缩、保存香水并使之具有更高用途的工作方法的知识。因为格雷诺耶虽然事实上有个世界上最好的鼻子,在分析和预知方面均如此,但是他还没有能力像占有物品一样占有气味。

    因此.他乐于让人给自己传授这些技术:用猪油煮肥皂,用可洗涤的皮革缝制手套,用大麦粉、杏仁粉和紫罗兰根磨成的粉配制成扑粉,用木炭、硝酸钾和檀香木屑卷成香烛,用没药、安息香和琉璃粉压制成东方的丸剂,把香虫胶和桂皮捏成香丸,用碾碎的玫瑰叶、黄衣草花和卡斯卡里拉树皮筛出和制成“皇帝的粉末”,搅拌白色和像血管一样蓝的粉末,制作口红,掺水制作最精细的指甲粉和薄荷味牙粉,配制假发药水、鸡眼药水、皮肤雀斑增白药、眼用颠茄精、男士斑螫发泡软膏以及女士卫生醋…生产一切护肤液、粉剂、卫生用品和美容药品,但也制作茶和香料混合粉、利口酒、脑泡汁等,总之,巴尔迪尼教给他这些包罗万象的祖传知识,格雷诺耶虽然并不抱着特殊的兴趣去学,但也毫无怨言,学得非常出色。一与此相反,巴尔迪尼在教他制作配剂、浸汁和香精时,他却怀着特殊的热情。他可以不辞辛苦地用螺旋压榨机压碎苦杏仁核,捣碎席香颗粒,用菜刀劈开龙涎香块茎,用磁床儿把紫罗兰根擦成屑,然后用最优质的酒精浸渍碎屑。他学会使用分离漏斗,用这漏斗可以把柠檬壳榨出的纯正油从混浊的浆粉中分离出来。他学习在格栅上阴干药草和花,把籁牟作响的叶子保存在罐子和箱子里,用蜡封口。他学会了分离润发油和制造、过滤、浓缩、提纯与精馏擦剂的技术。

    当然,巴尔迪尼的工场还不适于大批量生产花油和草油。在巴黎也的确没有足够数量的新鲜植物。有时市场可以廉价购到新鲜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大茵香子,或是来了一大宗鸯尾球茎、领草根、和兰芹、肉豆宏或干丁香花,巴尔迪尼的化学家血管即沸腾起来,他拿出他那铜制的大蒸馏锅,锅上面装有冷凝器——正如他自豪地说的,这是一个所谓的摩尔人头状蒸馏器——四十年前,他曾经用这个锅在利古里亚山南坡和卢贝隆高地上的野外蒸馏过薰衣草。当格雷诺耶切碎须蒸馏的花草时,巴尔迪尼非常迅速地——因为迅速加工是干这种活计的关键——在砌起的灶里生火,铜锅就放在灶上。锅里放了足够的水。他把切细的植物扔进锅里,把双层壁的摩尔人头状蒸馏器装到套管上,连接进水和排水的两条软管。这套提纯冷却水的装置,他说,是他后来自己装设的,因为当时在野外人们自然只是用扇子扇风进行冷却。然后他把火吹旺。

    锅里开始排难水.过了一会溜出波先是慢慢入海.滴淌,然后就像细线一样从摩尔人头状蒸馏器的第三根管子里涓涓流入巴尔迪尼接好的佛罗伦萨壶里。起初这蒸馏液并不好看,像稀薄而又混浊的汤。但是渐渐地,主要是在给注满的瓶子换上新瓶并放到一旁之后,蒸馏液分离出两种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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