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终归是拼杀的事情,就像吃饭,看到品相不佳的饮食便不吃,可终究还是要吃东西的。”
敌兵退去,援军留下,谢麟心情大好,愈发变得有耐心了。夫妇二人带着孩子,也不鸣锣开道,便悄悄地在城里转悠。这可忙坏了谢守清,他以为这个时候谢麟出去亮亮相有利于安定人心,又既担心老师一家遇险,便紧跟着一家四口,试图以其文弱之躯将危险挡在远处。
小兄妹极少走出家门,两双好奇的眼睛矜持又渴望地看着街景,一看之下吓是没有吓到,倒是吃惊不小:“与先前好不一样。他们家也有不好的事了吗?”
谢麟低声道:“大家都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一行人缓步慢行,东看西瞅安定人心,安喜那里也是不会漏过的。安喜受了重伤,现在倒是醒过来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听说防务被接手了,一则放心,一则又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被取代了,心中焦虑,就躺在床上骂人:“小兔崽子,丁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呢!”
听说谢麟一家子都来了,又急得捶床:“扶我起来!”
正忙乱间,谢麟一家已经进来。小兄妹俩是认得安喜的,一见他伤得重,小脸儿这时才有点发白,两张小嘴动了动,都说不出话来了。安喜在床上也起不来,只好等众人到了内室才告个罪:“恕我起不了身了。”继而就是抱怨自己伤的不是时候,又嫌弃援军没顶上用,继而说自己手下也不顶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谢麟便问何事。
安喜道:“他们有俘获几个魏人,语言不通,撬不开魏人的嘴。”
竟有这事!谢麟一面想安喜治军居然还不算,竟没有人事先透出风声来,一面说:“那倒要去看看了。”
安喜守城固然不惜性命,打完了仗一肚子的小九九也没变少——自己审不出来的,交给谢麟总比交给援军好,交给谢麟,算自己一拨的功劳,让援军挖出什么干货来,自己可就亏啦。
谢麟安抚了安喜,便急忙去看俘虏。程素素看看儿女,小兄妹俩在安喜的叫骂声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没将儿女带过去。程素素在折磨人上面别出心裁,略想了一想,便问谢麟要不要自己也过去。谢麟咬咬牙:“走吧。”命谢守清将小兄妹护送回家。
谢守清简直要好奇死了,为什么要师母跟着去?!有什么内-幕?!还是乖乖带着师弟师妹回府去。
程素素与谢麟便到了牢里,想要从魏人口中得到些什么消息,就不能叫他们死了。是以攻上城头被砍翻俘获的几个魏人已裹了伤扔在了厚草堆上,身下还给铺了条薄被,墙角扔了一个火盆。有三个还在昏睡,是受伤之后发了烧,清醒的两个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另一个却是个骨架还没长开的少年人。
从面相上看,清醒的两个当有血缘。又见有人来,中年人将少年挡在身后,少年硬要向前挤,两人口中说着程素素也听不懂的话。谢麟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找个通译来,王三不是从北边带回不少人么?总有懂的。我道还有什么难的呢,去,将他们两个分开了来……”
不怕他们关系不好,就怕关系太好,拿一个威胁另一个的事情,谢麟又不是不会做。以往不屑于做,现在两国交兵,有什么手段是不能用的?
通译找来了,事情便好办得多。几番交谈,便知他二人是父子,那就更好办了。将二人隔离开来,谢麟分别与这二人交谈。父子二人一旦被隔开要胁,便不剩几分坚持了,很快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无非是谢麟抓了走私贩子,伤及了王子的利益,所以王子就领兵来了。
谢麟问及军法等等,二人皆是一脸茫然:“王子想要出兵,就出了呀。”
居然不要验核兵符?谢麟惊讶之余,又转起了脑筋——看来魏主对下面的控制并没有那么强么。再问其他,这父子二人虽是勇敢,所知机密却并不多,用刑之后也没问出什么来。
知道不是魏国的战略,谢麟的心放下了大半,也有心情说笑了。程素素道:“看来魏廷还有一乱。”
“那是,”谢麟幸灾乐祸地说,“魏主不集权无以成事,集权必有内斗。且等着那一天吧!”
心情愉快的谢麟第二天即发布了安民的告示,又将所得消息奏报朝廷,同时移文去质问边将——如何你们将人放了进来!派去移送公文的乃是米铮,米铮背后还有枢府的背景,派他倒比别人合适了。
米铮来去三日,青着一张脸带回了两个裹着破皮袄的中年人:“城破了这两位是躲在地窖里才活过来的,城内,人间地狱。”
城破了,所以魏人长驱直入了。
谢麟大惊:“什么?!怎么不……”怎么不送信来通知呢?显然是没有能够发公文的人了。
谢麟不得不发了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往内地送信交通要便捷得多,七日后,朝廷便给了回复,命谢麟暂时接管辖区内一应军政事务。原本的援军也留下来听他指挥,尽快恢复防务,不能再退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地理问题,若是由着边城被破而不恢复,则往南百里将无险可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了。若等朝廷再派人来,一来一去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或许这城就得废了。
纵然是寒冬,哪怕是书生,谢麟也须即刻起行赌这一把。
程素紧张地给他打点行装,问道:“要不,请赵先生将孩子们带回京城,我随你北上去吧。”她可不放心谢麟一个人走。谢麟也后悔将儿女带回来了,理智告诉他,撑住了这一阵大有裨益,然而心爱的子女总不肯令他们冒险。
谁也不敢拿两个孩子冒险,赵骞临危受命,与谢守清两个一起,带上五十护卫,悄悄地护送两个孩子回京。
谢麟移府边城,程素素没等到他们安全抵京的消息便与谢麟整束行装,一路北上,只待朝廷新调的守将到来,再行回还。眼下只盼着自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为真,只是一个将领的私自行动,魏军不会在近期内进攻。
百余里的路,谢麟咬着牙,一昼夜赶到,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的时候,残破的城墙出现在了视线里。
率领援军的将领姓钱,一路很是担心谢麟还带着家眷要误事,不想不大撑得下去的是谢安抚,活蹦乱跳的是谢夫人。匆匆近前对谢麟道:“大人少歇,我命孩儿们先将城里巡一巡,大人再进去。胡虏破城,十室九空,到底还是能找到些人的,怕有盗贼。”
程素素不在将士面前争先,只担心地看了谢麟一眼,给他递了只酒囊。谢麟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冷酒:“好!”
不多时,城也巡完了,钱将军请谢麟夫妇入城。
程素素裹着皮裘,与谢麟并马入城,城内一片萧瑟,仿佛已经荒废破败了数百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所有生机,地上残肢断臂,墙上血痕污黑。
程素素心头一震,一股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居然在一座兵祸过后的城池里,会这么地想要维护一个封建王朝,明明是恨不得封建王朝都完蛋的。
程素素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十分好笑了,这股强烈的守护的愿望,居然比差点赌咒发誓的、要守护家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战乱总是会死人的。国人心中的恶,也不比异族少,但是她曾见过弥勒教作乱,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觉得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反而更想获得安全。
自幼年起,她想的便是“生存”,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生存”二字在脑海里如此鲜明的浮现。
是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