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们已距离很近,娅妮能看见领队铁盔之下的警惕面容。她想起刚才那三个士兵的死相,不禁浑身一哆嗦。他们都还是年轻的小伙子,摘下面罩会对着心怡的姑娘傻笑,或者像海佛里那样递上一束娇艳的玫瑰花。但无论怎样,在这座以安宁闻名的城市,他们不该得到如此可怜的下场。
夜色灰朦,月儿弯弯。脏水河床里堆积着腐败的秽物,伴随着结块蠕动的污泥浊水,一丝丝恶臭的气味儿飘进空气中。那些尸体会掀起这座城市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而这些“精锐护卫”又会如何呢?他们也会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吗?娅妮不敢想。
桑利用拇指将直刀悄悄推出鞘,磨音窸窸有声。一场杀戮的盛宴即将开席。可就在这时候,马背上的女孩儿转身了向后,突然环住他的脖子。
“喂?你…你在干什么呢?”桑利目瞪口呆,停止了动作,看着她把自己的脚扣在他宽大的后腰上。
“不要,”她讨厌这个人,但别无他法。无限靠近他的脸,闻着他嘴里发出的浓重酒气,“求你放过他们,行行好,可以吗?不要再杀人了…我,我保证会听你的话!”她几乎忘记了自己都是怎么跟母亲撒娇的,也忘记了母亲完完整整的样子。
她的眼神天真无邪,半巨人不由得愕住,直刀变得有几万斤那么重。两条洁白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脖子,妙曼的双腿夹紧了他的腰。桑利五尺长的宽刀只从鞘里拔出了几寸,手臂僵硬地顿在半空中。娅妮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惊讶、恼怒,甚至是羞愤,没了那种凶恶,甚至是讨人厌的自鸣得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趁着他还在发呆,又用力地亲了他的脸。每天早晨她都这样亲老爹…还有母亲,母亲总是边亲吻她边呵腰上的痒,她记起来了。
“求你…”口水粘在他的脸上。娅妮就像小婴儿一样被抱在半巨人的怀里,用鼻子贴着他的鼻子,意图挡住他的视线,还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我…我们走吧,我们走,不要再杀人了,女神肯定会赞誉你的慈悲…”他想往那边看,她勾回半巨人的脸,“不,不要!”他会把我扔下马的,娅妮害怕极了。她用脚不住地踢着黑锋,但黑锋只是充耳不闻。
“别这样!”酥软的唇瓣对桑利来说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他刺得周身发钝,“快醒醒!你这蠢孩子,你的怜悯无法施予他们,他们已不再是活人了!”
为首的骑兵策动马匹,剑扬而出,重重朝着面前劈落而下。娅妮看得见,那种表情并非是警惕,而是扭曲。黑锋警觉,蹄下漾步,但圣殿武士终究不同于等闲,重剑准狠落下,桑利避无可避。
但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抬起右手隔住重剑。他怀中的娅妮也觉得身体一震。
猛烈的痛觉撕扯着他的神经,刃下的皮肤激起斑驳的血点。另一个幻影冲来,向他前胸扫出一剑;第三个人用火铳矛刺向他的腰;第四个一剑刺中他的腿。他展开手臂将娅妮抓在左手,平放在身侧,就像野兔被抓住了耳朵,傻傻悬在空中。
女孩儿尖锐的嘶鸣着,但未哭喊,只是尾音哀哀欲绝,她为他而害怕。第五个人的剑结结实实砍在桑利的后脑,他左手握稳娅妮的后衣领,人差点从马鞍上摔下去。黑锋没有被吓到,只是踉跄了几步。冰冷的剑锋再次袭来,等第六个人凑过来的时候,他不能再等。
长刀如冰,未现寒刃已溅血影,拔出时快,数不清的胳膊还有头颅“呼哧”几下,纷纷砸落在地上,鲜血再次染红了他的袖口。
“好剑术,不愧是圣殿军。”桑利抖了抖脑袋上的血,“幸亏你们没砍中我的包袱,我还真是谢谢你们。”他把血淋淋的长刀挥甩天空,示意着休止。血如雾雨,纷繁坠落。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炬疯狂摇曳,嘶嘶噼啪,直到橙色的烈焰越来越小,将地上零零碎碎的血肉映成漆黑。
火光照亮桑利的脸,那些无主的马儿受到了惊吓而奔离,“事已至此,”他问,“小孩儿,你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血流顺着褐色的衣领染红他的胸膛,不仅仅是他的血,还有地上分辨不清的肉堆碎裂时飞洒的污点。
他仿佛来自地狱。
娅妮流着眼泪,没有应声,也没有勇气转过头,只是瞟了一眼伤痕累累的桑利,那种复杂的歉意难以言表。他替她挨下了那一剑,肚子上有一条比她胳膊还宽长的伤痕,却未溢出多少鲜血。慢慢地,她看见那些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
她明明看见那把长剑砍向他的脑袋…可他毫无痛色。他是个怪物吗?普通人一定会死的...“你,你受伤了…你没事吧?伤口在流血...”声音里隐藏不住的是颤抖,因为那些伤口已经没那么清晰。
“按理说,”桑利没有回答,而是冷静地陈述,“一个整编小队的士兵,在发现威胁之后的流程是仗剑责问,而不是拔剑相向,”他把娅妮重新拉回怀里,撺动缰绳,“如果情况不妙,或说敌势难抵,衔位最低的人必须暂时脱离战斗,前往郡队敲响大营的集钟,”他手指东侧,“这是巡夜人的规矩,千百年来如此,但他们没有,”他收起了腥红的长刀,“知道为什么吗,口水小妹?”
“我,我…我不知道!”她非常羞愧,而且自责。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但心里已经一清二楚。第二名骑士那一剑是砍向自己来的,想把她从中间劈成两半。他们是金甲卫士,暗影中的黎明,妇孺的守护神,他们理应保护女士,不是吗?可那人却想杀了她。
他救了我。她记得他说过自己是巨人。巨人,故事里的巨人。她看着那些皮肤上的裂口慢慢合拢,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从母亲死亡的那一刹积累揉藏的恐惧,变成大片的乌云笼罩在她的身后。她不明白这些灾祸起之为何。还有这些堆覆在地上的肢体,破碎的衣甲和刀剑,伴着他们零散的躯体永远回归于大地。
桑利不高兴地搓搓后脑,“你可真是个蠢妞,这些人是‘失心者’,早就死去很久了。我告诉过你,我杀掉的只是他们的尸首。我承认这些人是可怜的家伙,但他们早就死了。任何人只要中了背誓者的‘幻音之触’,都会变成脑袋里空有幻觉的尸体,不管你如何去怜悯他们,都不会改变他们想杀死你的欲望。他们是‘失心者’!唯一的办法就是敲开他们的脑袋,因为脑袋会号令他们肢体的行动。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埋葬他们的痛苦。”
火光之下,这些人死得透彻,脸色却与新死之人不同。他们的皮肤苍白如羊脂,皮表下的血管,更像是黑潭中的涟漪。他们在腐败中行走,只要肉体还未灭却,就不会停止步伐。
“你说他们是‘失心者’?这…这难道是魔法吗?”一定是假的,她根本就不信。可她明白这并非是夸夸其谈,乃是亲眼可见。腐烂的肉体可不会撒谎。
“逆转自然的力量,”桑利并不否认,“这些‘失心者’只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而已,就算这是魔法,也是实实在在的‘死术’。好了,这下你全都明白了?我们走,在你老爹发现之前尽快离开这儿。否则我不确定你再‘叛变’的时候,我还有没有命在,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懂,也不明白…她用力绞住自己的喉咙防止吐出来,但眼神却不离开那团脚下最近的模糊肉球。那双眸子,迷蒙而斑驳的颜色,足以说明一切。梦,这只是一场噩梦。但娅妮心想,假如是梦的话,为何胃里会不住地翻腾呢?
黑锋好像懂了,它没等桑利拉缰就开始往前奔跑。半巨人的身躯有四十石,娅妮至少也有十多石多重,但并未影响黑马的速度。蹄声急促而沉闷,身边的屋檐仿似永无止尽地在往后退。
“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被‘操纵’?是谁在操纵他们?”黑锋跑得太快了,她按住胸口,想让里面的东西停止抽搐,“究竟是谁?而我,我呢?我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会想杀掉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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