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与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间,天已经黑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间,觉得四周出奇地安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的涛声与蛙声驱人入睡,而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来到慕容无风的住处。
慕容无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是他先发话:“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吩咐。
“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
荷衣愣了一下,一时间还不能习惯这个冷面郎君的嘘寒问暖。只得回道:“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现在就有事情要吩咐?”
他点点头,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
“我知道你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经验?”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江湖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过干这个,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
“所以当然不能在白天干,一定要选在半夜。没人看见,就不会心虚。”他说这话时脸一点也不红,好像这是个很明白的道理,“这墓就在谷中,附近没有守墓人。对你来说,小事一桩。”
荷衣想了想,不禁反问:“既然这么容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挖呢?”
听见这句话,慕容无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表情十分奇怪。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这是第一次来神农镇?”
荷衣点点头。
他想了想,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荷衣的脸立即红了。这显然是这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她却偏偏不知道。那张巨大的书案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没有发觉。
“好吧,我……我来挖。”
——三千两银子,就挖一个墓,荷衣觉得,这跟天上掉下来一块金饼子差不多。
“具体地点在哪里?我这就去!”
“我带你去。”
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双手一拨椅上的轮环,从书案后退出身子,便从容不迫地来到她面前。他的双腿隐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荷衣的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这样的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
“不用不用!”荷衣连连摆手,“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胆大,一个人去就行。找到了给你带回来就好!”
“我想找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你不方便带回来。”
荷衣还想理论几句,发现慕容无风摆出一副拒绝商量的神态,只好住嘴。
院内阒无人声,夜静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院内的几株刺桐映入山墙的白壁,夜风忽起,树影婆娑,墙上的人影也跟着跳动起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沿着长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独自驱动轮椅在前引路。看得出他有些疲惫,动作并不轻快。荷衣一直跟在他身后,助他一臂是举手之劳,她却连问都没问。
他是个高傲的人。高傲的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帮助。
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陡坡,游廊虽是沿坡而上,却不再是光滑的平道而是一级一级的台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一双红木拐杖放在胁下,靠着它站了起来。他好像很久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直起身时,嘴唇都有些发白。
荷衣在一旁道:“难道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点头:“对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过去?”
“难道我不能过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荷衣连忙闭嘴。
他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困难,任何人看见了都会觉得难过。好不易上了两级台阶,已累得满头是汗。荷衣看着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
“这样好吗?你告诉我是哪个墓,我先去挖,如果墓很深的话,可要挖好一阵子呢。”荷衣实在没性子陪着他慢吞吞地走,照这种走法,就算是把墓挖好了再回来,他兴许还在山坡的这一头。
“写着‘慕容慧’的那个就是。”他说。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满脸通红,吞吞吐吐:“我……不怎么识字。”说罢缩肩垂头,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二排,右手第一个。”
“我去了。”她身子轻轻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掠三丈,顿时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雾弥漫,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里面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可怕。
墓地显然已修建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纹,几丛杂草从裂缝中探出头来。荷衣很快找到那个墓,心里计算着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她总算曾给人押过棺材,见过别人挖墓。挥起铁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触到了棺盖。等她返回到山坡,慕容无风果然还在山的这一头,她将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返身正想扶他快些走过台阶,慕容无风的身子忽然一抖,手抓着胸口,吃力地喘息了起来。她顿感手足无措,紧张地问道:“怎么啦?犯病了?”
他双唇发紫,呼吸困难,根本无法说话。她只好一把按住他的脉门,想用真气助他调理内息。一试方知此人心脉极弱,无法承受过强的真气。自己内力稍吐,他即心跳如狂。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分担一些他的痛苦。
喘息良久,那一口气终于缓了下来。他这才腾出手,从怀里掏出个乌木小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几粒药丸。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晚饭与赵谦和交谈,她曾几番打听慕容无风的境况,赵谦和三缄其口,只是说谷主生性好强却先天体弱,不耐车马之劳,所以从未出过远门。原来,他竟患有如此严重的心疾。
休息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慕容无风脸上的紫色方逐渐消褪。
荷衣担心地看着他:“这墓你还想看吗?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他还是不能说话,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没事。”
“你的心脏……好像不大对劲。”她迟疑着道。
“我的心脏没什么不对劲。”他冷冷地道。
听了这句话,荷衣只好苦笑:这个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么不对劲,都统统不承认。
两人一起来到墓边,荷衣撬开棺盖、点燃火折向棺内照去:
那是一俱女尸,虽还罩着衣物,肌肉早已腐烂殆尽。头骨的那一部分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脸上还有一些干枯的肌肉。她看上去临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嘴惊恐地大开着,好像正在呼救。
荷衣回过头,悄悄地瞥了慕容无风一眼。
他默默地看着棺中的一切,目中含着痛楚。过了片刻,似乎发现了什么,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双手青筋毕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半晌方平静下来。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说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亲戚?”
“她是我的母亲。”沉默了一下,慕容无风道,“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亡,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
“所以你让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
“这中间当然还有更复杂的情况。”
“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觉得复杂的了。”荷衣淡淡地加了一句。
他显然并不喜欢这句抢白,脸色变了变,却又懒得争吵:“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不但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全都不知道。”
“因此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件事。”
他点点头。
“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它们根本不存在,几乎等于根本没有发生过。”
“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总是想得比较开,”他冷冷地看着她,“何况,你刚才的问题也不像是个想挣钱的人提出来的。”
荷衣笑了:“我只是谈谈我的看法,听不听由你。我一向以为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忽然攥紧,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怕他过于激动,她连忙息事宁人:“不管一个人生前是多么可爱,死后的样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就决不让这种印象进入我的脑子。”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你现在可以把棺材合上了。”他说。
“你已经看完了?”
“这人不是我的母亲。”
她瞪大眼,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怎么看得出?”
“我母亲擅长丹青,我的屋里有好几幅她的自画像。如果画像逼真的话,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该是这种样子。”
“难道你只用看看骨骸就知道这个人生前的长相?”
“莫忘了我是个大夫,死人见得多了。各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看见的是人还是他的骨头?”
“一个人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同。”
“难道你真是神医?真的这么神?”荷衣心想,以慕容无风病怏怏的样子,完全担当不了神医的重任啊。
“当然不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我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大夫而已。”
说话的时候荷衣已把坟墓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一直沉默不语。
夜雾中的一切都显得淡而潮湿。每次发病之后,由于身体过于虚弱,他会产生各种幻觉。次日醒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一回,身边的人影却是那样的真实。他可以闻到她的棉布花裙透出的薄荷芬芳。
那是个四肢纤长,身材矮小的女人,健壮得尤如一只小鹿。黑色的紧身衣下露出小巧的足踝。发尾上的一道紫红的丝带是她唯一的饰物。
除了腰间的宝剑,她的身上并无其它锋利之处。
那是她么?
赵谦和曾经说过,这女人出道三年,头一年比剑六十七场;第二年,四十五场;第三年,二十九场。目前在剑榜上排名第九,是近七十年中第一位走入前十名的女剑客。她拒绝名门大派的收揽,一直以押镖为业。据说,生意并不景气,经常入不敷出。
“这么有名又这么穷的女人,在江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他面似无动于衷,其实充满好奇。为此,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所有的申请者。想到这里,他的脸忽然有些发红,忽然觉得自己很荒唐。
寂静的廊上晨雾弥漫,月光清冷,如浸水中。
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周而复始的辘辘轮声。
他知道这刺耳的车轮声将会伴随自己的一生,那是一道无从更改的伤心。每思及此,愤怒便在心底悄然聚集,如水塘中的蚊蚋一般迅速孳长。在这种时候,他只有加倍沉默。仿佛只能如此,才能将这危险的情绪按捺消化。
他行进缓慢,好像推动一块巨石一样推动着自己。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暗器破空之声!
荷衣的身子“倏”地弹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剑。“咯”的一声,暗器击在剑锋上,爆出一串火花!
未及多想,一柄锋利的长剑已抵到她的面前,荷衣顺势一挑,惊险避开。来者穿着黑衣,脸上裹着黑巾,在漆黑的夜色中只看得见一双冷酷的眼睛。若不是荷衣的剑及时挡住,他早已洞穿了慕容无风的咽喉。
黑衣人一击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剑锋指向荷衣的心脏。没人想得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这么低的角度,也没人想得到他那一剑刺出的方向,对荷衣来说,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荷衣的整个身子似乎正往那剑尖上扑去。眼见剑锋触到胸口,她的剑突然脱手,突然朝着黑衣人的咽喉飞去。黑衣人只好回剑自护,而荷衣的身子却好像剑穗般跟着剑飞了过去,手已霎间抓住了飞出去的剑,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悬着冲了下来!
她这一招的变化和速度无人可以想象。黑衣人在地上连滚三圈,才逃开了这致命的一击,肩上却还是中了一剑。等到荷衣的剑一团光影般地追上来时他已飞身一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无风:“你没事罢?”
他摇头:“你不追过去?看看究竟是谁?”
“我怎么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我若追过去,你怎么办?”
“他……是来找我的?”
“不是找你,难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荷衣一时哑然。隔行如隔山,方才那几剑的凶险,说是绝处逢生也不为过。这慕容无风却完全没看出个道道来。
“你以为刚才我在跟他玩躲猫儿是吧?”见他一副不领情的情子,她快气得背过气去,“知不知道若是没有我,你已经没命了?!!”
“不至于。”
“你——”
荷衣气乎乎地往前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下月初三,我要去趟峨眉山,有人约我比剑。”
“告诉他你没空。”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收了我的银子。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能替我干事。”
荷衣想争辩几句,又觉得他说得有理,只好道:“约我的人是贺回,你觉得,我能拒绝他吗?”